開始演唱時,只見一位穿著燕尾服戴高禮帽的紳士半邊身體隱藏在簾幕內,隨著歌曲換成另外半邊身體,而這一半邊卻是穿低胸大蓬裙的窈窕淑女。演唱的歌名是「My Way」,歌者引申描述一位有男性外觀而內心為女性自我的人,無法掙脫命運的擺弄,歌聲悽愴,令人動容;尤其服裝效果十分強烈,以外在的錯亂荒謬來突顯內心的矛盾痛苦,主題刻畫得十分成功。
萬萬沒料到的是,坐在觀眾席的自己,有一天也會親身經歷這種半邊身體不協調的慌亂窘境。
就在幾年前一個蕭瑟的冬季裏,我的身體突然在半日之內有了令人心驚的變化;先是早上起床感覺左邊嘴角有些發麻,但仍如往常假日去台北近郊爬山,行至半山小徑,山風拂面,突然發現左眼很不舒服,試探之下大吃一驚,左邊眼睛竟然無法眨動,心情頓時一沉,恐慌、擔心、不知所措,所有感覺一起湧上來。匆匆下山,左臉頰已無法牽動。
趕到一所大型教學醫院掛「神經內科」,醫生診斷是「顏面神經麻痺」,成因是一種病毒感染,大多在感冒或身體較虛弱時引發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名詞,雖然毫無概念,但是單就這幾個字聽起來就足以令人心驚膽顫。對於我最擔心的復元問題,醫生面無表情地說:「兩三個月後慢慢會好,開一個禮拜的類固醇服用,之後妳也不用再來了。」離開醫院時對病情雖然有些了解,但更多的感覺是不知所措的茫茫然。
這時我的半邊臉已完全無法動彈,左眼無法閉合,左邊嘴唇不能牽動,吃東西甚至會由嘴角滲漏,心情沮喪到極點。
當天晚上,去看朋友介紹的針灸,也就是一般所謂的民俗療法,針灸師父告訴我,這就是中醫所謂的「面癱」,也有稱之為「小中風」。以針灸刺激臉部經絡,對於恢復神經功能確有幫助,但是臉上穴道針灸是最痛的,問我怕不怕針,其實這也是我的初次經驗,但是當時只要對症狀有所幫助,再痛苦我都願意嘗試。
果真當第一針插入臉部穴道之際,全身上下只有一個感覺:「痛!」而在這痛感尚未消失時,第二針又緊接而來,然後第三、第四針,臉上數十針插完之後還沒結束,每一根針頭再接上電流,以加強對穴道的刺激,最後再於臉部上方以紅外線燈光烘烤,整個施針程序才算完成。
當針在穴道中不斷的震動,臉上可很清楚的感覺到電流的頻率,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襲來,潮來潮退,肌肉就自然緊繃和放鬆,但十餘個穴道的電流頻率又非同步,因此更加強了身體緊張的密度,躺在診療室中,感覺就像是不定時不定點的潮汐在肌肉深層反覆沖擊。
奇特的是,此時身體和自我的感覺似乎是分開的,身體承受到疼痛的折磨,但在心情極度沮喪下,精神卻反而抽離了出來,好像是另一個人在觀看著自己不斷流淚受苦的身體,也因為如此,那種強烈的痛,似乎又是遙遠和虛幻的。
這樣的感覺似乎很不合邏輯,但再深一層去想,身體的苦若是無法改變,人的精神層次確實能夠釋放肉體之苦,這在醫學上也有相當多的例證,許多人就是靠著堅強意志成功地戰勝病痛。
而我的狀況似乎又屬於另外一種類型,因為當時的我並沒有這樣的「戰鬥」力氣,只知道每次躺下來接受治療時,心中只有一個念頭:置之死地。這讓自己有種全部歸零的感覺,解除了精神戒備,身體也放鬆準備好接受一切。所以看來人是具有相當強的韌性,逆來可以順受也可以抗拒,身體自行調適的能力確實是很令人驚異的。
可是一出了診療室,不協調的身體就有了強烈的自覺,在那段日子裏,我的臉上失去了表情,說話口齒不清,這使一向將擁有健康身體和正常機能視為當然的我,受到很大的震撼。從未想像到自己居然有笑不出來的一天,原來「擁有」並不代表應當,更不保證永久;而一旦「擁有」,終究要面對「失去」,從年輕健康到髮蒼蒼視茫茫齒牙脫落,是一種失去的過程,卻也是一種必然。看起來單純的身體機能,只要小小的一根神經失調,它就毫不留情停止運作,我的半張臉就這樣自顧自地沉睡了一個月,彷彿戴上一幅半邊沒有表情的假面具。
在得此病後,才知道其實它並不少見,許多朋友的親人或朋友都曾罹患過,有許多人在數年之後臉上仍可見痕跡。我很幸運,在針灸電療以及按摩復健的連串治療下,左臉頰終於逐漸醒覺,而復元之後在外觀上也完全看不出來,傳統民俗療法確有相當的功效。
加上這段期間,家人、朋友和同事的關懷、幫助與鼓勵,使我能夠很快的復元,而這樣的經歷,讓我體驗深刻,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更覺得珍惜。
曾觀賞川劇中著名的「變臉」絕技,演員的臉譜能在短短數秒鐘之內變換,而且可以一變再變達八九次之多,技法純熟變化迅速,令觀眾驚嘆叫絕。而我這樣的另類變臉,雖身不由己但也終於能將面具慢慢卸下,由悲始而喜終,亦足以感恩在心。
回想起拉斯維加斯那位歌者,他的命運是否也在時空流逝後受到接納,得以解除身體的偽裝面具?而在現實生活當中,又有多少人扮演著業餘的變臉演員,長年戴著面具與人周旋應對,或是以各種不同的面具來獲取各方的支持認同,當有一天偽裝的面具失去效用,再回頭想要在形形色色面具中找回自己的原來面目卻不可得時,也許那才是真正悲劇的開始。
(2003/1卓越雜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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